在我的家乡陕西省镇安县,有一个清代的知县很有名,他姓聂名焘,字环溪,是湖南衡山县环溪村人,进士及第。乾隆十三年,夏秋之交,他骑着马,到镇安上任来了。他到任后,兴旺人丁,启智教化,兴桑养蚕,畅通道路,修建义仓,编纂县志,七年后离任时,以“时推陕南第一”的政绩,赢得了“父老攀辕哭”的百姓动情挽留。
聂焘能成为一个好知县,与他父亲和聂门家风有很大关系。从史料上看,聂家上下数代,人才辈出,三袭进士,两入翰林,真正是一个地方的名门望族。而他父亲聂继模,以满满的“正能量”,上承下继着这个家庭的大业,不仅使聂焘受到了很好的教育,而且在他出任知县后,更是以耿耿老父之心,持续关注着儿子的做人为官之道,让聂焘在不长的仕途生涯中,放射出了十分夺目的光彩。
谁能想象,聂焘上任时,是他七十八岁的老父亲,亲自陪送来的呢?那时最好的交通工具,就是马,是骡子,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,不远千里,鞍马劳顿,送子赴任,他是带着一份沉甸甸的、有关父亲的责任来的。第二年,他又安排儿媳带着孙子,一起到镇安陪伴来了。也就在这一次,聂老还让儿媳带了一封信,以后,这封被称为《诫子书》的长信,被录入清朝《政令全书》。那是一本为官者必读之书,书里是这样评价这封信的:“字字珠玑,发人深省,在历代家训中堪称上乘之作。”
聂老到底给聂焘写了些什么呢?
一开篇,聂老就说:“尔在官,不宜数问家事。”这句话是因儿子来信操心家事引起,紧接着,聂老又说:“以无家信为平安尔。”接着话锋一转,就说到了工作上:“山僻知县,事简责轻,最足钝人志气,须时时将此心提醒激发,无事寻出有事,有事终归无事。今服官年余,民情熟悉,正好兴利除害。若因地方偏小,上司或存宽恕,偷安藏拙,日成痿痹,是为世界木偶人。”说了大事,又说生活细节,针对他“睡懒觉”的事,端直批评道:“居官者,宜晚眠早起。”他说:头梆响,你就要起来洗脸漱口,二梆响,你就该处理公文、考虑一县的大事了,即使没事,也不能赖在床上,关键是要养成好的习惯。儿子在给乡友的信中,大概说了几句颓废的话,聂老知道后,就在信里批评小聂:别人觉得怀才不遇,“愤激而谈,何必拾其唾余耶”。说完这些,又跟他谈与下属的关系问题,说:山大沟深,涉水尤险,虎患成灾,行路艰难,对下属不可“过行琐责”,要“御之以礼,抚之以恩”,他说为官者,任何时候情感都不能偏斜,片面,一旦“偏倚”,在社会上会贻害百姓,“在衙供役者,亦然”。聂老又讲到了钱的事:儿子因公做了“赔垫”,害怕“父母忧”,只写信告诉了母舅,他就批评儿子:“尔视我为何如人?”连好消息坏消息都分不清了?“以善养不以禄养,彼闺阁中人能分晰言之”,何况我这个八十岁的老汉呢?“大抵自己节省,正图为民间兴事,非以节省为身家计”,“养廉银两,听尔为地方使用”。这是多么明白的一个老父亲哪!
在谈到官场做人时,几段话十分精彩,聂老说:“往省见上司,有必须衣服,须如式制就,矫情示俭,实非中道。”意思是不要故意装出一副朴素节俭的矫情样子。“诚能感人,谦则受益,古今不易之理也”。他还要求儿子:“不可自立崖岸,与人不和,又不可随人嬉笑。须澄心静坐,思着地方事务。”还要做到有错必改,才能“渐觉过少,乃有进步,偶有微功,益须加勉,不可怀欢喜心,阻人志气”。
在工作方面,聂老特别叮嘱儿子道:“镇安向来囹圄空虚,尔到任后颇多禁犯,但须如法处治,不可怀怒恨心,寒暑病痛,亦宜加恤。”说到这里,他还特别多说了两句:自己虽不是一个官医,但一直坚持到监狱给犯人看病,自儿子出仕后,地方上就不好意思让他去了,“然我自乐为之”,连你七十岁的继母,也还在亲自为犯人搓着丸药,“近来益以此为事”。他说,你懂得父亲说这番话的意思,一切都是为了让你“宜于牢狱尽心”。在说到“山区开发”时,聂老还讲了这么一段意味深长的话:“山中地广人稀,责令垦荒,原属要着,但须不时奖劝,且不可差役巡查。如属己业,不可强唤,遽行报官。有愿领执照者,即时给付,不可使书吏指索银钱。日积月累,以图功效。”在二百多年前,一个老中医就知道“奖劝”于民,而非“强唤”“报官”“巡查”之类,他认为这是日积月累、久久为功的事,即使一心为民,也不可贪图短期效应,强制执行。尤其在他的一首诗中,还有这样两句关于“生态文明”的话语:“多少山田开不尽,尚留一半卧财狼。”在教育问题上,他更是谆谆告诫儿子:“秀才文理晦塞,耐烦开导,略有可取,即加奖劝。”还说对待人才要“出以诚心”,尤其不可“杂一毫戏嫚”。他还特别强调“劝农”“劝学”二事,“皆难一时见功,须从容为之,不可始勤终倦”;“种子播地,自有发生”,“尔在镇安,正播种子时,但须播一嘉种,俟将来发生尔”。
信写到最后,聂老再三叮咛:“知县是亲民官,小邑知县更好亲民。做一件事,民间就沾一事之惠。”还说人不在官大官小,关键看你给老百姓做了什么,“实心为民造福,一两件事,竟血食(祭品)千百年”。这比视百姓为“寇仇”“路人”的那些“高位显秩”者,不是强了很多吗?鼓励之余,他再三讲,不要记挂家里,曾子说:“莅官不敬非孝。”他说自己年龄越大,越相信这句话,为官不敬重你的职责,就是对父母的最大不孝了。
这封家信一共三千字,却留下了一段传颂不息的佳话。好的家风,是一个家庭、一个家族的生命基石,也只有从这种家庭走出来的生命,才可能真正反哺温润家庭、家族,并福及他人、民族、国家。
聂焘不仅留有卓著的政绩、美好的官声,而且还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存,他把镇安自有史以来的人文、地理、建制、里甲、户口、田赋、官师、风俗、物产、古迹,全都详细撰修入志,以十万字的洗练文笔,让后人看到了一个独特地域数千年的人文演进,他还亲自写下多处“焘按”,文字优美,见解独到,论述精辟,如凿空勒石。比如在《官师》结束时按语:“官有正署,为民父母一也。乃其视署任为传舍,视斯民如秦越,是自外于父母也。”说有的官员,把官署只当了旅社,与百姓之间的距离,就跟相距遥远的秦国与越国一样,那你不就是自绝于人民了。他还说:“自设官以来,累累若若何可胜载。其所遗者,必其可遗者也。然所不遗者,又未必其不可遗。”这是怎样一种哲学把握啊,他对《志》类书籍于官员的颂功记载之真假虚实,可谓一语中的。中国古代,由于科举制度,把大量优秀知识分子吸引到了社会管理层,因而,在这个队伍里,出现了数不胜数的文化精英,赓续了灿若星河的中华文脉。他们的政绩,不仅在形而下的“养蚕”“修路”“建义仓”,更在形而上的对社会价值、道德风尚、精神文明灯盏的拨亮与润泽。
聂焘从镇安离开那年是61岁,在现在也该是退休年龄了。他因政绩“时推陕南第一”,而调任凤翔大县任职,也算是一种重用,但他急流勇退,以高堂无人敬奉为由,辞官回家教书,门生年达数百人以上,直至终老。他离开镇安那天,父老倾巢而出,拉着他的车辕不让走,他激动地吟了一首《调任凤翔留别镇安父老》诗:“捧檄出南山,回首念山谷……官民父子情,欣戚知同屋。饥者待我饱,寒者待我燠。”百姓纷纷给他竖大拇指,夸他干得好,面对父老的真诚远送,他挥泪长吟:“悠悠此心期,梦魂常追逐。”(陕西省行政学院党委书记、常务副院长 陈彦)